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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裔足球先驱贾森·斯科特—李(Jason Scott-Lee)

【译者注:本文的原文发表在英超俱乐部埃弗顿队的球迷网站ToffeeWeb上,作者为英国足球历史专家罗布·索耶(Rob Sawyer),文章中部分照片由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University of St Andrews)中国研究系的利大英(Gregory B. Lee)教授提供。我首先在推特上看到这篇文章的链接,并根据文章内容,结合其他一些资料为《看世界》杂志写了一篇《英国华裔足球先驱》的短文。在征得原作者索耶和利大英教授的同意后,将这篇文章翻译为中文。吕品 2020年6月17日】

罗布·索耶(Rob Sawyer)推特账号:@robsawyer70
2018年12月20日

贾森·斯科特—李,约摄于1940年

2002年夏天,英超俱乐部埃弗顿(Everton)宣布两名中国球员加盟球队:李铁和李玮峰。他们的到来是中国通讯企业科健赞助埃弗顿队球衣项目的一部分。两人同时代表蓝军(Blues,译注:埃弗顿昵称之一)上场的比赛只有两场:一场是在联赛中对南安普顿队(Southampton),埃弗顿以0:1败北;另一场是在联赛杯(League Cup)中战胜雷克瑟姆(Wrexham)的比赛,在这场比赛中,韦恩·鲁尼(Wayne Rooney,译注:英格兰球星,后来成为英格兰队的前锋和队长)第一次为埃弗顿成年队进球。李玮峰在埃弗顿队的时间不长,对李铁能否适应英超持怀疑态度的人也不少,但是他却以行动让这些人改变了态度,在第一个赛季即成为埃弗顿队首发阵容中不可缺少的一员。后来在一场国际比赛中,李铁胫骨骨折,在埃弗顿队的职业生涯也从此一蹶不振,当他的合同在2006年到期时,一共只代表埃弗顿队上场40次。

不过,李铁和李玮峰并不是第一个为埃弗顿出场的华人球员。1942年9月10日的《利物浦晚间快报》(Liverpool Evening Express)上,有一则被大肆渲染的新闻,宣称埃弗顿俱乐部即将创造历史:“两名华人球员将出现与利物浦队的德比战中”。

这两名球员是苏卫清(Frank Soo)和贾森·斯科特—李(Jason Scott-Lee),他们都是在利物浦所在的默西塞德郡(Merseyside)长大的中英混血儿。苏卫清(1914-1991)曾为利物浦学童队(Liverpool Schoolboys)和普雷斯科特电缆队(Prescott Cables)效力,后来加入斯托克城队(Stoke City)俱乐部,成为“陶工”(Potters,译注:斯托克城队的昵称)的明星球员,还在二战期间代表英格兰队参加了9场比赛(遗憾的是,在官方记录中,参加这些比赛不算是正式代表英格兰出战)。他曾被安排作为太妃糖(Toffee,译注:埃弗顿队的昵称之一)的客串球员参加这场比赛,这种做法在二战期间很常见,不过最终并没有参赛。但事实上,他在那之前的一个赛季末已经为埃弗顿出场过一次,在那场比赛中,埃弗顿队以6:1大胜曼彻斯特城队(Manchester City),他的表现可圈可点,并攻入两球。《每日邮报》(Daily Post)报道说:“埃弗顿表现好转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因为有斯托克城和英格兰队的中前卫苏卫清在场上。他踢内线左路位置,让埃弗顿队的进攻大为改观。埃弗顿每次进攻时,他都奋勇争先,当后防面临压力时他却仍有精力及时回防。他给队员劳顿(Lawton)和史蒂文森(Stevenson)频频喂球,这两人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得到这么好的支持了。他与位于左外侧的史蒂文森配合默契,组成了一个出色的侧翼”。

战后,苏卫清先后效力于莱斯特城(Leicester City)、卢顿镇(Luton Town)和切尔姆斯福德(Chelmsford),退役后曾先后在许多球队担任足球教练,大部分是在斯堪的纳维亚(Scandinavia)各国。苏卫清晚年生活困顿,于1991年1月在斯塔福德郡(Staffordshire)的奇尔德(Cheadle)去世,享年76岁,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他已患上早老性痴呆症。苏珊·加德纳(Susan Gardiner)的《流浪者》(The Wanderer)一书记录了他的一生。现在还有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thefranksoofoundation.org.uk)。

但是贾森 · 斯科特-李又是谁呢?他曾在1942年9月12日代表埃弗顿A队(即埃弗顿三队)出场,在利物浦地区联赛(County Combination)上对阵利物浦俱乐部的同级别球队。尽管他是埃弗顿俱乐部有史以来第二个欧亚混血球员,其经历却一直不为人所熟知,现在我们来讲讲他的故事。

年轻时的陈泉利

首先要追溯到1911年,一艘名为“北野丸”(SS Kitano Maru)的蒸汽轮船从香港启航前往英国,其中的一名乘客叫陈泉利(Chan Chin Lee,由利大英教授提供中文名)。他身世艰难,自小被母亲遗弃,父亲去世后就成了孤儿,由澳门的亲戚抚养长大。除了会说几种方言外,他还学会了英语和法语。当时中国局势动荡不安,他前往英国的目的,也许是为寻求更好的生活,但也有可能是为革命筹集资金。在伦敦停靠时,他的姓被不了解中国姓名顺序的英国官员无意中从陈改成了李。他继续从陆路前往利物浦,与那里的华人社区建立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以皮特街(Pitt Street)为中心的最早的“唐人街”社区(该地区也曾是犹太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居住地)中成为最受尊敬和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当时许多中国人受雇于约瑟夫·霍尔特船运公司(Joseph Holt Shipping Line),即著名的蓝烟囱公司(Blue Funnel),而陈泉利则在唐人街做生意,并雇佣了一些同胞。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因为战争需要,大批华人涌入英国,主要来自山东。中国参战的目的是希望德国战败后必须将其在中国建立的殖民地归还给中国,但是这些中国领土在战后的1919年却被移交给了日本。在战争期间,中国劳工团(Chinese Labour Corps)和英国陆军劳工团(British Army Labour Corps)执行非作战任务,包括挖掘战壕、埋葬阵亡者、驾驶救护车和维修军车等,为英国的军事行动提供支持。这些人中,有些在乘船出发去往法国和比利时之前就被“西班牙流感”(Spanish Flu)击倒了。在利物浦的安菲尔德公墓(Anfield Cemetery)里就安葬着三名这样不幸客死他乡的人。

陈泉利常在一家商店里买烟,格温莉安·沃德(Gwenllian Ward)和她的姊妹都是这家商店的店员。格温莉安来自英格兰的科茨沃尔德(Cotswolds)地区,曾与母亲和继父(一位希腊船木匠)一起在欧洲多处生活,后来定居利物浦。陈泉利开始与格温莉安交往,一起生活,共生育了五个孩子。老二贾森·李(Jason Lee)出生于1921年,在利物浦长大。他自小多才多艺,精通音乐(曾经客串过利物浦爱乐乐团的小提琴手),其出色的节奏感和平衡感,在他热衷的舞蹈和足球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贾森·斯科特—李和他的小提琴,摄于1933年

在1930年代,华人男子普遍遭受种族歧视,而且由于本地人不满华裔男子与当地妇女约会,他们的处境更为艰难,而经济困难更是让生活雪上加霜。由于向外移民、老龄化以及中英通婚家庭儿女外迁,唐人街的人口不断减少。陈泉利一直抱有携带全家回国的梦想,但一直没有实现,1937年日本对华宣战,此时回国已没有可能。他失去了在利物浦的物业,为此与市政府对簿公堂,结果败诉,因为没有支付法庭费用,还在沃尔顿监狱(Walton Gaol)呆了一个月。随后他不得不举家搬到北威尔士的里尔镇(Rhyl),经营朋友开的洗衣店。由于战争爆发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他这算是谨慎的一步。但洗衣店工作的辛苦让他心生厌恶,而且不能获得预期的经济回报。不过战争爆发带来了转机,2万名华人涌入英国,为英国运输舰队(British Merchant Fleet)中的蓝烟囱和盎格鲁—撒克逊石油公司(Anglo-Saxon Petroleum)即壳牌(Shell)工作,参与险象环生的大西洋运输任务。在此期间,在以利物浦为基地参与运输任务的海员中,中国海员团(Chinese Seamen’s Pool)占了15%。陈泉利嗅到商机,孤身一人搬回利物浦,把家人留在相对安全的北威尔士。他先是在牛津街(Oxford Street)开设兼作赌馆的简餐厅,后来又在上坎宁街(Upper Canning Street)开设一处,深受水手欢迎。

此时陈泉利的儿子贾森已经在他的姓中加上了斯科特(Scott)一词,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名字看上去更英国化,但也是因为他非常崇拜英国探险家、死于南极探险的斯科特。那时,他已经开始在足球方面崭露头角。首先注意到他的是曼联(Manchester United),让他在1940/41赛季以业余运动员的身份加入俱乐部的少年队。1941年12月6日,他被召入曼联一队,替换查理·米滕(Charlie Mitten),参加在缅因路(Maine Road)球场举行的一场战时联赛(War League)比赛,当时曼联主场老特拉福德(Old Trafford)因被炸受损而无法使用。贾森被安排在左翼,与后来成为埃弗顿主教练的约翰尼·凯里(Johnny Carey)并肩作战,这场比赛曼联以10:3大胜雷克瑟姆。这是一名有中国血统的球员历史性的亮相,然而在曼城的媒体上却没有引起多少反应。《曼彻斯特纪事报》(The Manchester Chronicle)只是提到贾森是一名“班戈大学(Bangor University)学生”,其实他是利物浦大学的医学生。一周后,在雷克瑟姆主场跑马地球场(Racecourse Ground)举行的回程赛中,贾森再次被派上场,踢了同样位置,比赛结果是2:2平。后来他还将被选上参加在元旦举行的与博尔顿流浪者(Bolton Wanderers)的比赛,也打成了平局。

在1942/43赛季初,据当时的报道,埃弗顿总经理西奥·凯利(Theo Kelly)完成了从曼联租借贾森的手续,球员“客串”在二战时期很常见。《利物浦晚间快报》在报道他加盟埃弗顿的新闻时指出:”这个小伙子具备成为顶级中锋的条件“。他在9月份首次代表蓝军A队(即埃弗顿三队)出场,以0:1败于利物浦。在接下来的两个赛季中,他经常作为内线左前锋(他自己喜欢的位置)在埃弗顿A队和预备队比赛中上场。在情况许可的情况下,贾森还继续代表曼联一队出场。在1942/43赛季,他为曼联出场四次,其中包括10月做客利物浦主场安菲尔德,以1:2失利。他的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代表曼联比赛,是在1943年1月2日,球队以1:4输给了切斯特队(Chester)。

贾森·斯科特—李踢球英姿,约摄于1940年

贾森第一次代表埃弗顿一队上场,是在1943年10月2日,代替受伤的戈登·沃森(Gordon Watson),与斯坦·本瑟姆(Stan Bentham)和T·G·琼斯(T.G. Jones)组成前卫线,与伯恩利队(Burnley)对阵,结果为0:0。《利物浦晚间快报》上的“驾手”(Pilot)写道:“斯科特—李的一些触球动作颇为赏心悦目,埃弗顿占据了主动,但是没有放开打”。《每日邮报》的“巡游者“(Ranger)报道说:”斯科特—李首次登场,面对伯恩利的右翼感到颇为吃力,但他以罕见的毅力坚守岗位,并得到表现非常出色的格林哈赫(Greenhalgh)很好的掩护。“他在接下来一周的默西塞德郡德比战中保留了自己的位置,这场比赛埃弗顿在主场以4:6败给了利物浦队,对整支球队,尤其是对贾森来说,都是一次痛心的经历。“驾手”写道:“年轻的斯科特—李在比赛中显得力不从心,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在别人后面跑。急于进攻的本瑟姆牺牲了防守,被杰克·巴尔默(Jack Balmer)充分利用,埃弗顿前卫侧翼表现欠佳。汤米·琼斯(Tommy Jones,译注:埃弗顿对后卫)面对的是对手致命的巴尔默—威尔士—多恩(Balmer-Welsh-Done)三人组合,位置转换层出不穷,让人完全无法应付”。必须指出的是,贾森是一名灵活的前锋,在面对利物浦三名优秀前锋球员的进攻时,他的任务却是防守。这是贾森最后一次代表蓝军一队出场,后来一直到1944年早期,他都还经常代表预备队和A队出场。

据报道,从1944年末到1945年特兰米尔巡游者队(Tranmere Rovers)有一个姓Lee的球员(没有注明全名),一共出场15次。虽然没有明确说这就是贾森,但是在1945年7月贾森与曼联合同到期后,他确实是特兰米尔巡游者队1945/46赛季前新签的7名球员之一。然而虽然他是巡游者队的球员,但从来没有代表巡游者一队比赛过,他的足球生涯就这样结束了。也许,既要踢球又要学医,加上他的另一个爱好:交谊舞,实在顾不过来。

贾森·斯科特—李与父母和姐弟

与此同时,对于贾森的父亲和利物浦的华人来说,情况正变得险恶起来。二战结束几个月后,英国内政部采取措施驱逐定居在英国的中国海员,这些人大部分生活在利物浦。1945年末,内政部开始动手了,最初是针对所谓“不受欢迎”的中国海员(“不受欢迎”一词被夸大扭曲到超出任何合理想象的限度)。他们使用卑劣的手段迫使这些人离境,而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是合法居住在英国的。政府回溯修改这些人抵达利物浦时设定的居住期限,设定日期迫使他们离开。如果他们不能或不愿在如此短的期限内离境,就以“逾期居留者”的名义抓捕,准备驱逐出境。

蓝烟囱航运公司因为中国海员在战争期间曾为抗议不平等的工资待遇而发起过短暂罢工,一直记恨在心,于是积极配合将中国海员用货轮运回正处于内战动荡中的中国。根据记录,到1946年7月,有1362名中国海员经海路离开了利物浦,其中有些是自愿的,但大多数人是被迫离开。据估计,有300名中国水手与利物浦的妇女同居,许多混血儿童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被驱逐出境,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对所有华人社区和中国海员妻子发出的申诉,官方均不予理睬。

这是一场人间悲剧,中国海员自身前途未卜,妻子或伴侣一贫如洗,儿女伤心欲绝,但这一悲惨事件却基本上没有得到过报道。公众开始关注此事,一名被遣返海员的女儿伊冯娜·弗利(Yvonne Foley)的努力推动起了很大作用。她在自己网站halfandhalf.org.uk上发表的文章生动感人却又令人压抑悲伤。2005年,利大英(Gregory Lee)为英国广播公司(BBC)电台四台制作的广播节目《利物浦妞儿和和中国洗衣工》(Liverbirds and Laundrymen)让更多人了解到这一事件。现在,利物浦的堤道头(Pier Head)有了一块印着中英双语的纪念匾牌。中文部分为:

谨以此匾
献给曾经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服务于这个国家的中国商船海员
我们不会忘记
那些献出生命的人们——请接受我们的感谢
我们更不会忘记
那些被迫要求离开的人们——他们不得不离去,在这个国家不再需要他们的时候
我们也不会忘记
那些永远也不知道丈夫下落的妻子们,还有
那些从未见过父亲的孩子们
让我们记住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让历史不要重演

永远的怀念
二零零六年元月二十三日

因为大批华人受到驱逐,陈泉利的顾客大幅减少,他的海员简餐厅生意难以为继。以后涌入利物浦的华人绝大多数祖籍广东,来自香港。

贾森·斯科特—李与他的舞伴和妻子安妮·克罗斯兰,照片由利大英提供

贾森没能完成医学院的学业,但跳舞却没有停过。他和获1947年里尔小姐(Miss Rhyl)桂冠的安妮·克罗斯兰(Anne Crossland)一起参加交谊舞比赛并多次获胜,多才多艺的他亲自设计并制作了安妮的舞裙。他们于1947年10月在里尔结婚,育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在婴儿期死亡。贾森经营一家出租车公司,并在晚年从事残疾儿童的教育工作。他还帮助儿子在北威尔士建立了一个成功的摄影行,而且还腾出工夫成为一个出色的高尔夫球手。直到2002年10月29日去世前不久,贾森还在跳舞,享年81岁。四年后,安妮与他一起合葬在里尔的玛斯哈弗雷德公墓(Maeshyfryd Cemetery)。

表演天赋似乎也在家族中流传下来,贾森和安妮的孙儿丽莎·斯科特—李(Lisa Scott-Lee)和安迪·斯科特—李(Andy Scott-Lee)在1990年代分别是乐队Steps和3SL的成员,曾登上过流行歌曲榜单。

陈泉利于1963年去世,格温莉安在7年后去世。陈泉利安葬在利物浦的安菲尔德墓园的华人墓地内,不远处就是在一战中去世的华人劳工团成员的墓地。

左上:安菲尔德墓地内的中国劳工团成员墓碑。右上:中国劳工团成员墓碑上镌刻的文字。下:堤道头的纪念匾牌及近景。

致谢:
我对利大英(推特账号:@GBLee)为本文提供的协助表示诚挚的谢意。我还要感谢伊冯娜·弗利提供的堤道头纪念匾牌照片。

文章资料来源和进一步阅读:
The Eighth Chinese Merchant and the Disappeared Seamen – by Gregory B. Lee (available on Apple Books.)
Chinas Unlimited: Making the Imaginaries of China and Chineseness – by Gregory B. Lee (Routledge and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halfandhalf.org.uk website (Liverpool and its Chinese Seamen) by Yvonne Foley
http://news.bbc.co.uk/1/hi/world/asia-pacific/4433003.stm
The Wanderer: The Story of Frank Soo – by Susan Gardiner (Electric Blue Publishing)
Billy Smith (bluecorrespondent.co.uk)
Steve Johnson (evertonresults.com)
Kjell Hanssen (playupliverpool.com)
Manchester Chronicle
Liverpool Echo
Liverpool Evening Express
Liverpool Daily P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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