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英联邦运动会在苏格兰的格拉斯哥举行,在运动会开幕前的几个月,组委会宣布,开幕式的节目之一将是现场直播格拉斯哥东北郊“红路”(Red Road)地区五栋高层住宅楼定向爆破拆除工程。这五栋大楼是1969年由格拉斯哥政府投资兴建的高层住宅,最高的有31层,后来疏于管理维护,各种破坏犯罪活动猖獗,虽然管理当局试图翻新改造,但始终无法清除其中的石棉材料,到2014年已无人居住。英联邦运动会组委会把这个“节目”加到开幕式,是为了向世人展示格拉斯哥“告别过去,迎接未来”的信念。
这一计划刚一宣布,就召来许多批评。具有代表性的意见是五栋高层建筑轰然倒下的画面,并非是一种值得向世人展示的正面形象。另一种意见来自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居民。二战结束时,格拉斯哥市中心的一些地方,虽然大楼从外表看并不差,但内部生活条件极其恶劣,为安置这些城市贫民窟内的居民,政府才计划在城外新建居民区,而高层住宅楼在当时是一种时髦、进步的选择。“红路”居民区安置了近5千人,对他们来说,这里提供的生活条件与原来相比堪称豪华。虽然已经搬离,但看着这些曾给他们带来美好回忆的楼房被爆破拆除,不是一件值得欢呼雀跃的事情。
对这我是有共鸣的,在家乡我曾经住过预制板建成的居民楼。现在看来这些楼房质量很差,但是当时这些单元房提供的煤气炉自来水抽水马桶等等对我们一家人来说是生活质量的飞越。我住过的那栋楼房早就因为道路拓宽而被拆掉,几年前整个居民新村都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几栋三十几层的高层住宅楼。
这在英国的难以想象的事,六层以上的高层住宅在这里很不受欢迎,它们几乎都建于1960至1980年代,形状基本上如火柴盒一般、单调灰暗、或是粗野主义(Brutalism)混凝土外露的风格,往往和廉价住房、政府公屋划上等号,引申开去是那个时代政府统筹规划提供住房福利的代名词。有人还会继续引申,把这些建筑和同一时期苏联东欧前共产主义阵营大规模兴建的单调灰暗有“压迫感”的居民住宅联系在一起,许多人甚至将之称为“斯大林主义风格”建筑。
但事实是否真是如此?大规模高层建筑是否就是“泯灭人性”?在1990年代苏联东欧阵营崩溃之间,它们到底兴建了什么样的建筑?今年《共产主义建筑景观》(Landscapes of Communism)一书出版,激起了我很大的兴趣。本书作者是英国建筑与文化评论家欧文•哈瑟利(Owen Hatherley),他过去的作品如《英国新废墟指南》(A Guide to the New Ruins of Great Britain)大都是对英国的建筑历史和现状进行评论,但是这本新书覆盖的是整个前苏联和东欧国家。据他自己介绍,近几年来他大部份时间和他的波兰女友住在华沙,过去五年中,俩人经常到前苏联东欧城市游览,在都市森林中徜徉漫步,体验“共产主义时期”留下的建筑遗产,试图发现兴建这些建筑的动机以及它们对当地居民产生的影响。
作者提供的是一个英国和西欧的视角,这些国家都经历过一个政府主导城市规划和兴建居屋的时期,到1980年代以后新保守主义盛行时,政府的作为又成了批评的对象。作者对这些批评并不认同,他认为建筑批评不免受作者政治立场影响,因此声明自己是从一名“共产主义者”的视角来写本书的,即相信可以建立一个全体成员共同拥有、共同建设、为全体成员服务的社会,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对那些被称为“共产主义建筑”提出批判。难得的是,他的波兰女友从小在当地长大,能够经常纠正他的想法,避免肤浅化。
《共产主义建筑景观》中提到了前苏联东欧阵营国家中许多富有特色的建筑并分析它们的政治文化背景。例如这些国家流行宽阔的城市干道,其实是对奥斯曼(Haussmann)领导下的巴黎城市规划的继承;这些地方对摩天大楼的钟爱,是出于宣示自己比资本主义更为优秀的心理;虽然大部分建筑的风格单一,但是行使“凝聚社会”功能的教育文化娱乐建筑,却在风格上享有很大的自由。书中还有一章的主题大概很多中国人会心一笑,即不按规则的擅自改建。当然每个社会的每个人大概都有过改造自己居所的冲动,但是在一片整齐而单调的住宅楼中,风格杂乱的阳台改建,就显得突兀而怪异,当然我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本书中提到建筑类型中,有两类是我最感兴趣的:大规模住宅区和地铁。
今天访问布拉格、布达佩斯、德累斯顿、基辅和华沙这些东欧古城的游客,在机场前往市中心的路上,常常会被路边成片火柴盒式单调乏味、令人窒息的高层住宅区所震惊,当他们抵达市中心时,又会对那里保存完好的古建筑、街道、广场和桥梁惊叹不已,两种观感的强烈差异,往往让他们下出结论,认为那些在“共产主义时期”兴建的住宅楼群是压抑人性的“斯大林主义建筑”,而古老的市中心代表的是“共产主义”试图消灭的美好过去。但是作者指出,这两点结论都错了。那些单调无个性、似乎不适合人类居住的住宅楼,其实是前苏联领导层做的最具人性的事情之一,而那些保存良好的古城,其实是在苏联领导层授意下,精心复原的结果。
一战造成奥匈帝国和沙皇俄国崩溃,城市亟待重建改造,大量人口需要住宅,一些城市比如维也纳,政府只能买下部分街区进行改造,但是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这些城市,土地已国有化,政府可以大手笔兴建全新的城区,刚开始的建筑风格是现代主义的:简约、轻巧、追求空间感、不掩饰建筑材料。但很快被一种类似新古典主义、骨子里延续了帝国传统的建筑风格取代,这些新建筑强调宏大对称和景观上的视觉冲击,建筑外墙上有多重装饰。哈瑟利指出,这才是真正的“斯大林主义风格”。
列宁和斯大林等人其实对古建筑十分钟爱,二战之中,上面提到的东欧古城几乎都被夷为平地。在苏联高层的授意下,这些城市的市中心被一点一点地重建起来,多年之后,整个城市几乎完全恢复了旧貌。哈瑟利认为,这里固然有苏联领导人对建立一个新“帝国”的潜意识推动,但他们自视先进、把苏联当作人类启蒙守护神的想法,也让他们执意保护文化古迹。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下,这些城市完全没有西欧国家政府所面临的市场压力,在一个没有房地产开发商的地方,市中心黄金地段的一片废墟更有可能完全按原样盖回去。
与此同时,战后又是都市化急剧加速的时期。哈瑟利认为,前苏联东欧阵营的经济发展本来就落后西欧国家多年,二战之后才真正开始工业化都市化进程,大量人口涌入城市却无居所。历史古城外连绵不绝单调乏味的预制板住宅楼,其实是从赫鲁晓夫时代起前苏联东欧国家政府最富人性的政策:为每一个公民提供几乎免费的住宅。问题是从模型上看它们都非常漂亮,到了街道上却发现房子周围是一片荒地,没有任何富有生命力的公共空间与和谐感。类似的问题在西欧国家也同样存在,象“红路”区那样的住宅群,理念不错,但建成之后却未能成为一个具有生命力的街区。在《建筑的前生今生》一书中,作者爱德华•霍利斯(Edward Hollis)详细论述了另一个巨型居民楼群、曼彻斯特的休姆新月楼群(Hulme Crescents)从兴建到拆毁的历史。面对城市贫民窟,以美国评论家和社会活动家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为代表的观点是政府不应介入,而应该让它自己“非平民窟化”,但是哈瑟利指出,在前苏联东欧这样有大批人口的地方,政府不作为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大规模住宅群,在西欧和前苏联东欧国家都有成功的例子,但是在经济落后、物资缺乏的情况下,加上规划者将“街区”视为“阶级分化”而加以拒绝,让大部份这样的住宅区以消失或等待改造告终。
在前苏联东欧国家的各类建筑中,与同期西欧国家相比,唯一一个真正做得更为出色的是地铁。冷战期间,东西方阵营在交通发展上,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在西方,汽车和公路的发展远远超过了铁路,而在前苏联东欧国家,则刻意限制汽车,转而发展公共交通,这里资源缺乏是一个原因,但意识形态也起了很大作用,简单地说,普通市民每天要经过的地铁站台,被看作是向他们展示共产主义天堂的最好地方。
1930年代莫斯科第一条地铁线开工时,技术条件十分有效。当时并没有把混凝土部件加工成如同机器零件般精密的技术,苏联工人只能靠双手来重塑混凝土、石头和钢铁,而苏联领导层又坚持地铁必须建在地下80米深处兼做防空洞,工程艰难可想而知。甚至在二战期间,莫斯科地铁依然没有停工。哈瑟利写道,当时苏联领导对工人的生活和生命的罔顾,换到其它任何一个国家都会被判下狱,修建过程中许多“疏忽大意被描述成了英勇无畏”,但其成果是令人叹为观止的。
《共产主义建筑景观》以乌克兰建筑设计师阿列克西•杰杜什金(Alexy Dushkin)设计的玛雅科夫斯卡亚(Mayakovskaya)地铁站为例形容其恢宏精美,长长的站台上是一道又一道的镀铬拱梁,看上去像是银白两色的波浪,每两道拱梁之间是一个圆顶,圆顶上是一组名为“二十四小时苏维埃”的镶嵌画,展示的是从日出到日落苏联社会的天空:飞行员、潜水员、伞兵、高压线等等,其中的每一幅画,从深夜继续炼钢的高炉火苗到抱着孩子仰望空中飞机的农妇,都在把“建设”的概念演变成一个个故事,这中创作手段将是以后的地铁站里继续可以看到。这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让莫斯科市民可以在地底下80米深处,仰头看到苏维埃的天堂。
将不计代价精心建造的地铁与质量低下风格单一的住宅楼群相比,哈瑟利感叹到,苏联领导人只顾与西方一比高下,却忽略了人民生活质量的做法,正是其失败的原因,从建筑的设计建造确实可以看出每个社会的政治理念来。《共产主义建筑景观》作者与他女友两人踏足的地方非常之多,许多都是被西方游客忽略的地方,虽然以个人观感为主,但书中不乏深入透彻的思考,信息丰富之余,亦有许多可以回味思索的地方。不过因为覆盖面甚广,作者又不愿意替读者提纲挈领,我的个人感受是至少在一开始会觉得作者思路散漫,无从下手。不过如果能耐心读下去,有时候可能还有必要在书外补充一些背景知识,读者便能够慢慢体会到作者的用心之处,让人觉得受益良多。
授权《经济观察报》刊登